山遠淡失巔,大夢覺猶眠 |
—— 石黑一雄小说《远山淡影》简评及书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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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是石黑一雄的处女作,也是我读的这三部小说里文句最平直、情节最简单的。如果你专心去读,一天以内便可以轻松读完。但是在这看似简单、平直的文字和内容之后,却潜藏着巨大的悲哀——可以说它给我的内心带来的震撼和冲击是最大的,它让我不由得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再次面对过去人生重大抉择时的痛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无法逆转的失意结局。 |
《远山淡影》,一个很有东方意境的名字,就像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山离得很远,连轮廓都不清晰,似有若无,亦真亦幻。木心有诗云:“山远淡失巅”,用来拟喻模糊不清的回忆再合适不过了。 |
回忆是石黑的作品里最重要的题材。构成这本书的内容就是主人公悦子零碎的回忆。她的回忆充满了矛盾和空白。她说:“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P46)她后来也承认:“回忆,我发现,可能是不可靠的东西;常常被你回忆时的环境大大扭曲。”(P201) |
回忆不仅由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且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加入了个人的情感和选择。石黑说:“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石黑关心的不是外部的现实世界,而是人们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扭曲的回忆所反映的微妙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窥探这个隐秘的世界。 |
读完全书,我们都会觉得悦子和佐知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景子其实也就是万里子。石黑说:“我希望读者能明白她的故事是通过她朋友的故事来讲的。”不管佐知子母女是不是真有其人,悦子利用她们做掩护,精心编织了一个看似别人的故事,想藏在别人的面具之下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怀疑是这样,但找不到确实的文本证据。到了书的最后,“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P237)淡淡的一句话就戳破了悦子在整本书中精心设计的谎言。她的心理防线在最后还是崩溃了,她不想或者忘了伪装。 |
为什么要这样写?石黑的解释是,当时他在伦敦收留无家可归者的慈善机构做社工,“我有很多时间和无家可归的人在一起,我倾听他们的故事,听他们说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现他们不会直截了当、坦白地说他们的故事。”“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 |
小说始终没有交待景子到底为什么自杀,悦子为什么离开日本。悦子为自己设计的在长崎的形象是一个传统的、尽本分的妻子,这与她后来离开丈夫、离开祖国的大胆行为相去甚远。她回忆的重点不是她们具体怎样离开日本到达英国,也不是景子在英国到底过得如何(显然很不开心)。她的回忆集中在去与留的抉择。景子的自杀触发了她内心长期以来的担忧:自己选择离开日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
虽然佐知子口口声声去美国都是为了女儿,但是我们不难看出去美国似乎更符合佐知子自己的愿望,而非女儿的。就算佐知子确实是为了女儿好(“不冒点险怎么能变得更好呢?”),她在母女关系上处理得也不是很好。她们的关系大部分时候都很紧张,她时常把万里子一个人撇在家里(自己去跟那个“像猪一样的”弗兰克“鬼混”)。这种紧张在淹死小猫的时侯达到了高潮。(小说里特别强化了这段情节,让人感到特别痛心和残忍,这样的行为怎么能不给孩子留下沉重的心理阴影呢?实际上我认为,万里子所说的“那个女人”,那个她在东京见到的把婴儿放到水里的女人就是悦子自己。她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而虚构了“那个女人”,淹死婴儿实际上就隐喻了她淹死小猫。) |
桥上悦子与万里子谈话的那一幕,评论家们基本上都认为实际上就是她们母女俩在谈话。“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P224)这句承诺显然她后来没能兑现(大人总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欺骗孩子,以为孩子适应能力强,很快会忘记。但事实恰恰相反,大人的谎言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谎言多了就会失去孩子的信任。她到英国后,景子离开家与她切断了任何联系,就是这种行为的恶果)。回忆到这里,悦子无意中就跨过了旁观者的界限,变成了当事人。故事接近尾声,悦子与她的代言人之间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而到了最后就如前面所说的彻底崩溃。 |
悦子一会儿安慰自己:“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P115)一会儿又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P228)她的一生都在做着激烈的良心斗争,当她的担心最终变为现实时——景子用自杀结束了自己不开心的一生——这种的斗争达到了高潮。景子死后,悦子心中充满了自责和悔恨。 |
从“物理时间”计算,小说的时间跨度是女儿妮基来看望悦子的那五天。在这五天里,悦子想起了大约二十年前在长崎的往事,“心理时间”的跨度长达二十几年。利用回忆,作者就可以轻易地在各个不同的时空之间(物理时空与心理时空)跳来跳去,无需多费笔墨加以交待,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造成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 |
石黑一再强调,读者不要把他的作品与某个特定的历史时空对号入座。他希望人们更多的把他的小说看成是一种隐喻和象征。选择故事发生在这里而不是那里更多的是技巧上的需要,而不是内容上的需要。作者无意写一部历史小说,本书的中心还是探讨内疚和自欺的。 |
(二) |
以上基本上就是本书“译后记”的摘录(我做了一些补充删改)。这篇译后记评论得已经十分到位,我这里只是再补充一点我自己的奇思异想。 |
在主人公的回忆中,佐知子和悦子基本上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几乎没有疑义。一般认为在她的回忆中,悦子代表的是她温良贤惠、尽妻子本分的传统日本女性形象的那部分,佐知子代表的则是焦虑、叛逆、有个性的现代女性形象的那部分。只是由于最终产生了不好的结果,她在回忆中有意把自己认同为是前者“好”的那部分,而把“不好”的部分虚构出一个佐知子来替代,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她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人格分裂的自欺之中。 |
而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我认为她回忆中的悦子和佐知子都是她完整的自己,是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悦子是她怀孕时、做母亲前的自己,而佐知子则是七年后的自己,万里子就是 7、8岁时的景子。从悦子变成佐知子,看似不可思议,实际上作者早已埋伏下了许多伏笔,比如:与二郎住的新公寓,虽然感到心满意足,但总“有一种临时过渡的感觉”(P7);几次与藤原太太见面,藤原太太总是看出她“不开心”,藤原太太因此鼓励她“往前看”,她有那么多盼头,她“应该感到幸福”;更重要的是,她与二郎之间没有爱情,她嫁给二郎很可能是因为感激绪方先生的收留和养育之恩,她说她想念旧恋人——中村君(P95),偷偷藏了几封二郎不知道的信(P87),与二郎从来没有像情侣一样在大街上牵过手(P153);再有,二郎拘谨、严肃(在家里也“穿衬衣,打领带”),她对二郎感到敬畏,二郎一个眼神就可以指使她做这做那,可想而之,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她不可能感到真正的幸福。 |
佐知子母女甫一出场就给人感觉桀骜、孤僻,甚至有点神经兮兮,与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从悦子变成佐知子,这七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作者很高明,什么都没说,只能任由读者想像了。除了我上面分析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她对无聊生活的焦虑——她无法容忍对生命的浪费。这个原因作者借她们二者之口做了不同的表述。对于悦子,“很多时候——后来几年也是——我都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晴朗一些的日子里,我能看见河对岸的树后面淡淡的山的轮廓,映着白云。那景色还挺好看,有时还能带给我难得的消遣,打发我在公寓里的那一个个漫长、无聊的下午。”(P126,这也许就是书名“远山淡影”的出处。)对于佐知子,她说:“我伯父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只有一些空房间,没有别的了。我可以找一间坐着,然后慢慢变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P221) |
肯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危机(这种危机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导致悦子离开了家,离开了二郎。在是否离开日本这一重大抉择上,她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并以为了女儿的利益为由劝说自己:“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P220)“在美国(英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P52)“一个母亲应该考虑出现的、给孩子的各种机会,难道应该为此受到责备吗?”(P128)“不冒点险怎么能变得更好呢?” |
她声称“时刻把女儿的利益放在心上”,因而她认为“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然而她内心深处却很清楚“女儿在这里(英国)不会幸福”。现在真正的问题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人的选择困境——即人在面对人生重大转折点时到底该如何做出选择?选择 A(留在日本),她自己不会幸福;选择 B(离开日本),她女儿不会幸福。她别无选择,非A 即B,不论做出何种选择,总是要付出巨大代价。但当失去的是女儿的生命的时候,她能不陷入深深地自责和愧疚之中吗? |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遇到这样重大、艰难的两难选择,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人往往会抱有一种侥幸心理,虽然预计到会有不好的结果,还是会基于当时认为是“正当的”理由做出相反的选择。但是,当最终自己最不希望见到的、最坏的结果出现的时候,还是无法逃脱自责、悔恨和内心的煎熬,从而生活在痛苦之中。(而根据“墨菲定律”,这种结果往往总是会出现。) |
然而,石黑小说的真正重点不是仅仅展示上述的人生困境,而是揭示个人如何面对人生困境带来的巨大痛苦。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人的记忆作为切入点,因为记忆的模糊性为自我欺骗提供了可能(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了)。石黑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他笔下的人物常常通过自欺来面对痛苦,并获得继续生存的勇气。《浮世画家》里的小野、《长日留痕》中的男管家斯蒂文斯,都是通过回忆来自欺,通过自欺来自我安慰。而《远山淡影》里的悦子,显然做得更为夸张,因为丧女之痛实在过于痛苦,她潜意识里有意无意地篡改自己的记忆,虚构出佐知子母女的故事来减轻自己的罪责。为了使自己相信确有其人,她还“设计”了佐知子的身世和经历(实际上,佐知子身上的很多特征与她自己都有对应关系,比如出生在有名望家庭,懂英语,所嫁夫家都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都在战争中受害深重,等等,这里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
关于记忆或回忆的小说不少,像石黑这样把记忆玩出这种花样的确令我印象深刻。悦子试图通过篡改记忆来减轻自己的痛苦,然而自己的良心最终却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伪装。小说看到最后,当我意识到她自己与佐知子合体,而万里子这个可怜孩子的最终结局就是“在曼彻斯特的房间里吊了好几天的尸体”时,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颤,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无力感。这让我联想到了电影及小说《少年派》,少年派经历了长时间残酷而可怕的海上漂流,期间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奇幻漂流故事以自欺(救生艇上救生指南第一条:学会讲述一个“好故事”。这个故事首先是讲给自己听的,并让自己相信是真实的),进而皈依了上帝,从而让自己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当他在病床上讲出第二个“没有动物”的可怕的吃人故事时,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再后来意识到这个才是真实的故事时,我直感到一阵阵脊背发凉。同样是对记忆玩花样以达到自欺的目的,《少年派》显然玩得更绚丽,但石黑的小说要早了 20多年,手法更具有原创性。 |
另外再补充一点:主人公悦子不仅篡改自己的记忆,而且在回忆中让两个不同时期的自己会面、交谈、做朋友,让这部作品又带有了些许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使得故事的某些部分变得十分诡异。万里子口中的“那个女人”,我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就是悦子自己。还有一次,就是她与佐知子母女去稻佐山游玩回来,在电车上遇到一个三十岁左右、身体消瘦、脸色苍白的女人在盯着她们看,佐知子说:“我认错人了。”这部分一直让我迷惑不解。既然佐知子就是悦子,她看到的就应该是景子的幻像(景子死时应该也在30岁左右,那些特征都是景子所具有的)。 |
提到“自欺”,我们往往认为它是一个贬义词,但在石黑的笔下,它却具有了某种正面的意义:他敏锐地发现,现实世界的人们往往通过自欺来面对痛苦,并由此获得继续生存的勇气。他说:“人类在真正的绝境中挖掘希望的能力既非常悲怆又相当崇高”。在生存面前,自欺是必须品,不得已而为之,就如同人的许多其他阴暗面一样。个人通过自欺来获取心灵的安宁,族群或者国家通过自欺来获得团结、安定或者狂热(个人可以篡改自己的记忆,作为集体记忆的历史,当然也很容易被篡改)。这也许就是人类生而为人的困窘之处吧。 |
(三) |
此外,我意识到很多评论中对“妮基”这个角色的忽视。实际上这个人物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作为与景子参照的人物,她们具有相近的性格,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结局——一个自杀了,一个活波“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却是一种虚假的快乐,在妮基身上进一步凸显了当代人的人生困境和生活焦虑。下面摘取一段她与母亲的对话: |
【悦子】你爸爸有时相当的理想主义。那个时候他真的相信我们能在这里给她(景子)一个幸福的生活。可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她在这里不会幸福的。可我还是决定把她带来。(P228) 【妮基】你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你为她尽了力。您是最不应该受到责备的人。不管怎样,人有时就得冒险。你做得完全正确。你不能看着生命白白浪费。人要是浪费生命真是太愚蠢了。 【悦子】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P229) |
【妮基】我干吗要结婚?意义何在?那么多女人被灌输这种思想,认为生活就是结婚,然后生一大堆孩子。我不想固定下来,然后整天围着丈夫和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团团转。(P234) 【妮基】很多女人,被孩子和讨厌的丈夫捆住手脚,过得很不开心。可她们没有勇气改变一切,就这么过完了一生。 【悦子】所以你是说她们应该抛弃孩子,是吗,妮基? 【妮基】你明白我的意思。人浪费生命是悲惨的。你应该为你所做的感到自豪。(P113) |
【悦子】我记得我刚结婚时,我和我的丈夫(二郎)吵了起来,因为他不想和他父亲住在一起。那时的日本,子女还是应该跟父母住在一起。我更愿意他(公公)和我们一起住。再说,他妻子不在了。日本传统的生活方式一点儿也不坏。 【妮基】你现在当然会这么说了。可我敢说你那时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悦子】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不和我们一起住我是轻松多了。我记不清了。(P236) |
从以上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尽管妮基想劝慰她妈妈不要为景子的死过度自责,但其中也充满了当代人对生活的选择焦虑。如果说传统的生活方式是无意义的,那么刻意的反传统又有什么意义呢?女人不成家、不生孩子就更有意义吗?显然,妮基是焦虑和不快乐的(她在安静的乡村睡不着觉,表现出烦躁的言行,等等)。她身上再次凸显了前面提到的主题:人生选择的困境。这是无论什么人、什么时代都无法逃避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有得必有失。正如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说:“生命,无论是红是白,总会让你的胃不舒服。”又如一位中国古代禅师的话:“不论被黑狗咬还是白狗咬,流出的血都是红的。” |
而石黑自己也说过:“有时候人物会面临重大抉择,你可以观察他此后的命运进程。但事实上他的选择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就是人的悲剧性宿命。你可以做出选择,而且你可以有充分地理由说明你的选择是正当的、更有意义的,会使自己更幸福,且不会浪费生命。然而石黑却跳出来告诉你:你的选择没有意义,不会有任何不同,你的选择不过是一种自欺而已。这是多么地残酷无情。而事实就是,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总要面对焦虑、困惑,甚至悔恨、自责和痛苦,唯有依靠自欺你才能“坚强地”生活下去,所以石黑说这种“能力既非常悲怆又相当崇高”。正所谓:“何以解忧?唯有自欺。” |
• 【 以下为评论中未涉及内容的部分“书摘” 】 |
(以下涉及到价值观的冲突,悦子公公绪方先生作为旧价值观的代表,松田重夫则作为新价值观的代表,她丈夫二郎似乎是中间派,实际上却是倾向于后者的。从对话中可以看出,战前的日本就是生活在谎言和自欺之中,而这样的国家仅日本一个吗?显然不是,比如那个“白头山王国”,还有它的邻居们......) |
【绪方先生】现在日本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年轻人动摇。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被什么思想啊、理论啊冲昏了头。(P71) 【花田】我太太投给吉田就因为他长得像她叔叔。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懂政治。她们以为可以像选衣服那样选国家领导人。(P76) 【绪方先生】我们急着想从美国人那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一定都是好的。现在的妻子都忘了对家庭的忠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人借着民主的名义丢掉忠诚。纪律,忠诚,从前是这些东西把日本人团结在一起。人们都有一种责任感,对自己的家庭,对上级,对国家。可是现在人们不再讲这些了。当一个人想自私自利时,想丢掉责任时,就说民主。(P79) |
【二郎】不过当然了,旧的教育体系里也有一些缺点,其他体系也是。 【绪方先生】你知道吗?现在的孩子离开学校时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一无所知。 【二郎】不过我也记得我上学时的一些怪事。比如说,我记得以前老师教过神是如何创造日本的。我们这个民族是多么的神圣和至高无上。我们得把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背下来。 【绪方先生】我们献身教育,确保优良的传统传承下去,确保孩子们形成正确的国家观、民族观。以前的日本有一种精神把大家团结在一起。想像一下现在的孩子是怎么样的?在学校里他学不到什么价值观——也许除了说他应该向生活索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P80-81) |
【绪方先生】我自己也是从残酷的职场竞争中过来的。我再清楚不过了。有时候那些哪方面都不如你的人却被选中了。但你不能让这类事妨碍你,你只要坚持,最后一定会成功。(P163) |
【绪方先生】不是什么坏事,年轻夫妇跟父母分开住。现在越来越多的夫妇这样做。年轻人不想一直受专制的老人的统治。(P172) 【松田重夫】您必须理解,现在很多事都变了。而且还在变。我们现在的生活和过去您是位有影响的人物时不一样了。您那个时候,老师教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他们学到的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最糟糕的是,老师们叫他们不能看、不能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国家会卷入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灾难。(P188) 【绪方先生】我们打败仗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枪和坦克,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民胆小,不是因为我们的社会肤浅。我们深切地关心我们的国家,辛勤工作让正确的价值观保留下来,并传承下去。 【松田重夫】我不怀疑这些,我不怀疑您的真诚和辛勤工作。可是您的精力用在了不对的地方,罪恶的地方。您当时不会发觉,但恐怕这是事实。说句公道话,不应该责备您没有认识到您的行为的真正后果。当时很少有人认识到局势发展的方向,而那些少数认清时局的人却因直抒己见而被投进监狱。 事实上,我碰巧熟悉您的职业的某些方面。比如说,在西坂小学解雇并监禁了五名教师。我没记错的话是1938年4月。(P189-190) |
———— (悦子自己对过去的反思和懊悔,书中多次出现“再想也没什么用了”之类的句子,可见其悔恨之情是多么深重!) |
我发现这个画面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女儿在房间里吊了好几天。画面的恐怖感从未减弱,但是我早就不觉得这是什么病态的事了;就像人身上的伤口,久而久之你就会熟悉最痛的部分。(P65) 事实上,虽然我丈夫写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关于日本的文章,但是他从不曾理解我们的文化,更不理解二郎这样的人。他绝不是我丈夫想的那种呆呆笨笨的人。二郎努力为家庭尽到他的本分,他也希望我也尽到我的本分;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个称职的丈夫。而确实,在他当女儿父亲的那七年,他是个好父亲。(P114) 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不愿意再去想它们。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P115) |
(妮基)如此强烈地保护自己的隐私让我想起了她的姐姐(景子)。我丈夫并不知道小时候的景子是什么样的;他要是知道的话,就会发现这两个女孩在小时候有多像。都是火爆脾气,都有很强的占有欲;生气的话,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很快忘记她们的怒火,而是会闷闷不乐一整天。可是,一个长成了快乐、自信的年轻姑娘;另一个越来越不快乐,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并不像我丈夫那样,觉得可以不分原因简单地归咎于天性或二郎。可是,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想也没什么用了。(P119-120) 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二郎面对可能的尴尬局面时的一贯做法。(对于心里不赞成的事不明确表示反对,表面应承但却拖延不做,试图随着时间不了了之。)如果多年之后,他在面对另一场危机时不是采取同一种态度,我也许不会离开长崎。(P161) |
———— (花絮:作者对母国标志性纪念物的揶揄) |
“和平公园”——一尊巨大的白色雕像,纪念原子弹的遇难者。雕像貌似一位希腊男神,伸开双臂坐着。他的右手指向天空,炸弹掉下来的地方;另一只手向左侧伸展开去,意喻挡住邪恶势力。他双眼紧闭,在祈祷。我一直觉得那尊雕像长得很丑,而且我无法将它和炸弹掉下来那天发生的事以及随后的可怕日子联系起来。远远看近乎可笑,像个警察在指挥交通。我一直觉得它只是一尊雕像,虽然大多数长崎人似乎把它当作一种象征,但我怀疑大家的感觉跟我一样。(P176) |
—— 於公元 2018年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