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长日留痕/长日将尽》

告别有情天，去日仅留痕。长日终将尽，此生复何为？

—— 小说《长日留痕》（《长日将尽》）书摘式评论、随笔及影评

（一）
《The Remains of the Day》，旧译《长日留痕》，同名电影译成《去日留痕》（《告别有情天》这个译名似乎有噱头之嫌，但也不算离题太远）。英语中，“remains” 一词具有两重含义，一个是“痕迹、残迹”之意，另一个是“残余、剩余”的意思。译名“长日留痕”固然很好，但我觉得结合小说和电影的情节，译成“长日将尽”更合适。因为主人公斯蒂文斯在忙碌了一世之后，终于意识到人生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可能的美好都错过了，因而更有了一层悲剧和感伤的意义。（实际上，新版的小说就采用了这个新译名。我读的这本是由译林出版社于 2008年出版的，由冒国安先生翻译，译文质量还是相当高的。）
粗粗看来，这部《长日留痕》似乎与石黑一雄的上部小说《浮世画家》有着某种相似的主题，都是以二战为背景，主人公都是那种有狂热、有决心，并以自己全部热情和精力投入其事业的所谓“杰出的”和“有尊严”的人，但由于缺乏自己的独立思考和选择，从而酿成了人生悲剧。我们来看看石黑在一次采访中的谈话，对这一主题便会了解得更加清晰了：
	“我们这一代人因为很幸运地晚出生了十几年，所以不必直接面对二战。年轻的时候，我与同辈的德国人也聊过，他们也说了同样的话。就是‘忍不住要思考’。如果稍微出生得早一些，在那个法西斯主义盛行的年代，自己又会如何生存呢？是抗拒，还是保持一定距离的旁观，还是加入到那种狂热中去？
	当时，像我这样属于中产阶级，有一定教育程度的年轻人远比现在的年轻人要政治化。我们有一种必须去思考政治的意识。日本当时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吧。大家都去参加游行活动什么的。我也去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游行、静坐。但是，我们其实和 1930年代那些秉承着良心参加纳粹活动的‘普通的德国民众’犯下了同样的错误，虽然相信‘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是正确的’，但也时常会思考‘也许我们做错了’。
	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自己正在为正确的事情做贡献，对这种想法深信不疑其实是一件简单到惊人地步的一件事。对于某些狂热的东西人确实非常容易陷进去…… 但是，往往到了后面，再来回顾往昔之时，会发现自己这种想法是错的。……这样的人很多吧？我当时对核裁军运动也相当投入，但同时也时常会有那种必须保持距离来思考的想法。
	《长日留痕》写的就是一个有过这种经历的英国人的故事。在那之前，《浮世画家》写的是有这种经历的日本人的故事。主人公都是那种诚心诚意、想要为社会做贡献的人，却因为没有自己的思考导致在周围一片狂热中成了帮凶，最后后悔不迭。在回忆过去时，他们虽然最终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为时已晚。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人生只是徒劳无功。”
实际上这类事情难道仅仅是发生在日本、德国、英国吗？恐怕是远远时不止吧。我想在中国、俄国这样的国家，人们应该还是记忆犹新的吧。而且，就在此时此刻，这类事情依然在世界各地不断地发生着。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不仅仅因为它是错误，还因为这种错误总是在不断地重复。
如果仅仅是分析到此为止，那显然于我来说是太过粗枝大叶了。我费了很大的心力来读这本书（听了两遍，看了两遍，还看了电影），绝不是仅仅向自己证明喜欢这部书。因为书中所蕴含的许多东西已远远超越了上述笼统的主题，但为了阐述这些东西我不得不大段大段地引用书中的句子（因为书中的精华都在这些句子里），到最后我发现我正在试图重新讲述这个故事。这或许会让我疲惫不堪，也会让读这篇文章的人疲惫不堪，但我却仍然想这样做。也许有人会发现，我正在模仿石黑的语气在讲话，而这实属不得已。

（二）

故事一开始就凸显了主人公——斯蒂文斯，一个老牌英国男管家——的尴尬和不适应，对于新的时代、他的新主人——美国绅士法拉戴先生。（时间已经到了1956年的夏天，大英帝国的荣光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在电影中，达林顿勋爵的府邸是被故事里出场过的美国参议员刘易斯买下的，也许这是为了进一步增强反讽的效果吧。）每每面对新主人，不是他被新主人的调侃搞得尴尬不堪，就是他的某些言行使得他的新主人迷惑不解。

当法拉戴先生建议他出去旅行几天去了解一下自己的国家时，他却自负地认为：“干我们这行的人又确实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英格兰，因为我们身处英格兰名流显贵常常聚集的豪宅里。”（P4）他之所以对旅行这么不以为意，那是因为他认为此类娱乐休闲活动与他自己所谓的“杰出的、有尊严的”男管家的标准格格不入。然而，肯顿小姐的来信却勾起了他旅行的欲望，他想借此去拜访她。可笑的是，他啰啰嗦嗦地为自己罗列了一大堆借口，以证明自己的员工工作计划是多么无懈可击，唯一的缺陷就是“人手短缺”。这样一来，他去拜访肯顿小姐便有了工作上的理由，这次旅行也便“符合”了他那个可笑的标准。谁知当他向法拉戴先生提起肯顿小姐时，又遭到新主人的调侃，把他的拜访形容成是与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性朋友进行“暧昧的幽会”。这场面令他十分狼狈，然而看完全书，你会确信法拉戴先生说的就是事实。到此序章结束，一位虚妄矫饰、保守偏执的男管家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了。

话说回来，就雇员的品格来讲，斯蒂文斯可以算得上是无可挑剔的，他对工作兢兢业业、计划周密、竭尽全力，更重要的是他对前雇主——达林顿勋爵绝对“忠诚”。据说这部书是亚马逊总裁贝索斯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我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书中的哪一方面，但我想每个老板都会喜欢这样的雇员。举几个书中他关于制定“员工工作计划”的例子，就很有专业性：

“毫无疑问，竭尽全力制订好员工工作计划是任何一位男管家应尽的职责。”（P5）
“我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对传统的方式作太多的变更。但是，要像某些人仅仅为了传统而固守传统的话，也就丝毫没有益处了。”“事实上，我已有一段时间持这样的看法了：纯粹为了保持传统的缘故而保留不必要的雇员——其结果导致雇员们享有了会造成不良后果的空闲时间——是造成职业水准急剧下降的一个重要因素。”（P7）

“任何无可挑剔的员工工作计划都应该考虑到一定程度的误差，为某位雇员生病时，或者某位雇员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状态不佳的时候做准备。”“你可能会大吃一惊，对于员工工作计划如此明显的差错竟然一直未引起我的注意，然而，你也可能会认同这样的观点：人在一段时间内过分沉湎于思考一些问题时，出现考虑不周的情况是屡见不鲜的；而人往往要在受到某些外部事件的偶然刺激时才会清醒地面对既成的事实。”（P8）

在书的最后，他向一位退休的同行“泄露了好几个我工作中旨在让职员额外付出那么一点点的‘秘密’，以及各种各样的‘戏法’。通过这些‘戏法’，一位男管家能让某桩事就在那个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展开，甚至不让宾客们瞥见在那正常运作的后面常常举行的大规模复杂的演练。”（P229）

（三）

旅行开始了，但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因为他30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这座府邸。他描述自己的心境犹如初次出海的人，“在船张帆开航后，终于再也看不到陆地时的心境。”

在路上的一次偶然停车，他遇到了一位农夫。农夫建议他爬到山顶上去看看“英格兰的最佳景致”，他却说出了这样可笑的话：“在整个行程中，我期望能欣赏到许多令人陶醉的风景。但在我尚未真正开始之前就欣赏最佳景致，似乎有点太仓促了。”农夫再次劝告他：“趁您还有能耐时，最好爬上山去看看。不然您是会后悔的。”（P23）这段话的暗示意味是非常明显的，对于像他这样的刻板保守之人，错过人生中的机遇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当登临山顶饱览了“伟大绝伦”的风景之后，他对英格兰的风景大发了一通议论：“今天上午站在那高高的岩石上俯瞰着眼前的那边土地时，我明显地产生出那种罕见但又确定不移的感情——这是一种身临宏大的场面才会产生感情。然而，这‘宏大’的精确含义是什么？正是因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观，才使我们的国土美丽得超凡脱俗。也正是那种静穆的美丽，以及它显示出的那种严谨的感觉才是最贴切的。这片土地了解自身的美丽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无需招摇。”（P26）

请注意这里面的几个关键词：宏大、超凡脱俗、静穆、严谨、无需招摇。这自然就引出了他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问题：“一位‘杰出’的男管家是什么样的？”他引用了海斯协会——曾是最杰出男管家之协会——的入会标准：“申请入会者须具有与其地位相称的尊严。无论申请者在其他方面的造诣有多深，倘若被确认不符合此项要求，则他将不足以具备入会条件。”（P30）

那么，“‘尊严’究竟包含什么内容呢？格雷厄姆先生一贯所持的态度是：‘尊严’犹如女人的美丽，因此要尝试去将其分析透彻是毫无意义的。我对格雷厄姆先生的类比持异议，主要在于他暗示了此种‘尊严’是个人所具有的素养，而不是靠侥幸的机会获得。我承认，大多数男管家最终也能发现自己不具备获得这种素养的能力，然而同时我亦坚信，此种素养可以成为贯穿一个人工作生涯的、富有意义的奋斗目标。”（P30）

“请恕我如此断言：‘尊严’的至关重要处在于男管家必须具有不叛离其所从事的职业本色的才能。使杰出的男管家之所以杰出的优点，是他们具有投入所担任的职业角色的才华，而且是最大限度上的投入；他们绝不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论了外部事件是多么让人兴奋，使人惊恐，或是令人烦恼。”（P38-39）

从以上他的观点中可以看出，他矢志追求成为“杰出的、有尊严”的男管家，并为此投入他所有的才华和精力，且不为任何外部事件所动摇。这样的职业素养，我想没有老板或雇主会不喜欢的。一个人将此作为职业追求是没有问题的，但若将此视为生活的信条，并过度追求以至到了虚妄的程度（比如：认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事业成功，或出人头地等等，且以此认为是“杰出的”和“有尊严的”），那他必定会失去很多人生的乐趣，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享受人生的人。

（四）

实际上，斯蒂文斯不仅仅只想成为一般意义上的“杰出的”男管家，他还是一个拥有着更为远大抱负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后面补充阐述道：

“我们这一代人是更为理想主义的，我们的前辈们也许更关心某一雇主是否封有爵位，或者是否出身于某一‘历史悠久的’家族，而我们更为关注的则是雇主的道德状况。我们热切希望去为那一类可以算得上促进人类进步的绅士效劳。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认为公正的说法是，职业的声望极为显著地有赖于雇主的道德价值观。”“我们所考虑的问题，不是简单地如何尽善尽美地发挥自己的特长，而是这样做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每一个人均有强烈的欲望去为创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P108-109）

“我们业内人士中确有部分人会固执己见，认为为什么样的雇主服务最终都几乎没有多大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散布此种怀疑论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我们行业中的最平庸之辈——他们知道他们缺乏向任何显要位置靠近的能力，而且他们只渴求将尽可能多的人拖至其自身的低水准。”（P131，这就是所谓的“优秀员工法则”，要想成为优秀的员工，就必须要进入到优秀的公司。）

“越是认真地对此思考，结论似乎也就越发清楚：与一个真正显赫之门庭交往就是‘杰出品质’的先决条件。一位‘杰出的’男管家只能是这样的人：他能自豪地陈述自己多年的服务经历，而且宣称他曾施展才华为一位伟大的绅士效过力——通过后者，他也曾服务于全人类。”“此人曾享有殊荣，在伟大事业的真正支撑点上从事其职业。而且此人或许有权利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是那些甘愿为平庸雇主效力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这种满足感使此人能够以某种理由，而且以无论如何也不过分的方式宣称：其艰辛努力为历史进步贡献了一份力量。”（P132）

而他效力的雇主——达林顿勋爵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他本质上是个真正的好人，是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公正体面、诚挚坦率而且本意善良。在他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埋藏着一种渴望，那就是要看见世间一切非正义和悲惨现象的根除，而且他从不曾有违于此。”（P68）

达林顿勋爵是位地位显赫的贵族，其府邸经常贵客盈门，甚至连首相、外交大臣、德国大使也时常造访，而造访的目的就是讨论世界和国家大事。正如史蒂文斯的所说的：

“世界上的许多重大决策，事实上不是简单地在公众场合里制定出来的，也不是在经过寥寥数日而又完全置于公众舆论和新闻界注视之下的国际会议期间讨论出来的。更多情况下，发生争论，已经得出重要的决定是在这个国家的豪宅内那隐蔽而又静谧的氛围中运作的。在我们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以这些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P109）

他讲的绝对是事实。整个世界至今依然如此，无论是在民主国家还是在极权国家，世界就像一个轮子，围绕着极少数有权势的人物和家族旋转着。从以上的陈述中，我们不难看出，虽然他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男仆（男管家不过只是地位较高的男仆而已），但他却胸怀大志。他不仅仅只是想把本职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而是希望为伟大雇主效力——通过后者，他可以服务于全人类，为人类历史的进步贡献一份绵薄之力。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自豪，才会感到一种满足感，才会认可自己是真正地“杰出的”和“有尊严的”。为了这个目的，他拼劲尽全力地工作，为此不惜舍弃其他一切也就不难理解了。

（五）

有趣的是，旅途中出现了意外的插曲。他的车由于燃油耗尽抛锚于荒野，他不得不在德文郡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子——莫斯库姆村的泰勒夫妇家过夜。期间他“被迫”与很多当地非常“好客”的村民进行了交谈。谈话的内容既滑稽又有趣，使我们可以对他和达林顿勋爵所处的尴尬地位有一个清晰地认识，也可以说是对全书的主题做了更进一步阐述和深化。

村民们看到他文质彬彬，气质高雅，还以为他是位绅士、一位曾经的大人物。也许是虚荣心在作怪，他故意含糊其辞，任人误解，或许在这样含糊的言辞中他才能体会到一点点自己所向往“尊严”和“满足感”。他向村民们这样描述自己过去的工作：“事实上，我曾倾向于更多地关注国际事务，而非国内形势。准确地说，是外交政策。”“我的任何影响，严格地说均是居于非官方的职位产生的。”“我在世界大事舞台上扮演过角色，尽管这角色那么微不足道，但也是一种很大的荣幸。”（P176）

村里一位热心政治的哈里-史密斯先生所说的话很具有代表性，这位看似有些狂热的民主主义者似乎是站在与他完全对立的立场上说这番话的：

“尊严并不仅仅是绅士们所具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每一位男女都可以为之奋斗而获得的。我们赢得了做自由公民的权利。出生在英国是一种殊荣，无论你是谁，也无论你是富还是穷，你生来就是自由的，你一出生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你的见解，而且可以投票选举你所倾向的下院议员，或是投票让其下台。恕我直言，那就是尊严的真正含义。”（P174）

“淡忘我们作为公民的责任，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太容易了。可至少我要让他们认真思考，至少要提醒他们知道肩负的责任。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我们曾为之奋斗过，所有的人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P178）

他应和道：“我能完全理解你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你希望你和居住在此地的伙伴们应该有机会为创造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而奉献力量。这确实是一种值得赞许的思想情操。过去也正是某种极为相似的强烈欲望才促使我在战前涉足于诸多伟大的事务。可现在的情形是，世界和平仿佛是我们一碰即碎的东西，我希望对此已经尽了力。”（P177）

显然，他心里却持完全不同的看法：“我不得不允许哈里-史密斯先生以与我自己对‘尊严’截然不同的观念来使用这两个字。在其谈话内容中，无疑是有几分道理：在像我们这样的国度里，人民确实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去思考重大事件，并且确立自己的观点。可是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会真正地被指望对方方面面的事情发表‘强硬之主张’？这些抱负不仅不现实，而且我甚至非常怀疑它们是否值得向往。说穿了，普通老百姓究竟能了解多少、理解多少实在是有限度的，要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能对国家的重大争论发表‘强硬主张’肯定是不明智的。”（P182）

因此他认为：“让我们非常明确地对此加以界定：男管家之职责便是提供良好的服务，而不是干预国家大事。事实上，这类大事将总是超出你我这类人的理解能力，我们中那些希望出人头地的人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实现如此愿望的最佳途径便是全神贯注于属于我们范畴的事情；那就是说，我们应全力以赴地为那些伟大的绅士提供尽可能好的服务，因为在他们的手中真正掌握着文明的命运。”（P187）

“哈里-史密斯先生所说的话，使我更多地想起了那类使人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它提议任何胸怀伟大抱负的男管家必须把不断重新评估其雇主作为其应尽的职责——如仔细审视后者的动机、认真分析其观点的含义。人们只需观察那些曾试图把此种理论付诸实践的男管家，便将发现他们的职业——某种情况下他们的职业曾前途无量——的直接结果是最终一事无成。因为就实践而论，对雇主采取挑剔的态度，同时又要提供优良的服务，这完全是不可能的。”（P188）

“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永远试图将其自个的‘强硬主张’向雇主阐述的男管家必定缺乏一种素养，这种素养是所有业内优秀人士之本质特征：那就是忠诚。我们最不提倡将自己的忠诚盲目地奉献给任何碰巧暂时雇用你的女士或是绅士。真正有价值的男管家应该是这样的：他会停止无休止的盲目寻觅；同时他肯定会对自己说：‘这位主人具有所有我在寻找的高尚而又值得钦佩的品质。从此以后，我将竭尽全力去伺候他。’这便是在明智地奉献其忠诚。”（P188）

“你只需接受一个无法规避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处于能理解当今世界重大事件的地位，我们的最佳方针永远是信任我们所判断出的明智而又值得崇敬的雇主，而且将我们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为他服务之上，力求达到力所能及的尽善尽美的程度。”（P188）

以上的一段话里，职场金句比比皆是，别说是贝索斯，随便哪个大小老板听了都很受用。作为职员，依此奉行，结局总不会太坏（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然而他对于民主的看法却是极其迂腐保守的，简直就是那些反民主之徒的话的翻版：平头百姓无法也没能力了解和理解国家大事，他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服侍好那些伟大人物（或者说得再冠冕堂皇一点，就是所谓的国家和民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如果让人民各行其事，势必天下大乱。他就是如此奉行的，因为他认为达林顿勋爵就是一位为国家和世界和平操碎了心的伟大绅士，所以他“无限忠诚”地为他服务，对勋爵的决定言听计从，毫不怀疑，甚至为此彻底放弃了自己人生中个人选择的权利，从而酿成了人生悲剧。

（六）
说到这里，应该好好谈谈达林顿勋爵了，看看他是如何一步步误入歧途，如何好心却做了坏事，最后彻底身败名裂，以至于传承了两个多世纪家族府邸都被拍卖给了外人。
前面提到“与村民谈民主”的时候，斯蒂文斯回忆起了达林顿勋爵的一段往事，那时应该是纳粹在欧洲最风光的时候。勋爵与两位绅士谈话时，突然把他叫进来，向他问了几个政治和经济方面极其专业的问题，他无所适从，并很识相地回答：“无力效劳。”几位绅士听后哈哈大笑。石黑在这里为我们做了一个小小的社会实验，以此证明“民主的荒谬”。之后，勋爵说了下面的一席话：
“我们架构了议会体制，可我们仍无法为我们所面对的诸多难题找到任何解决办法，这难道不令人奇怪吗？”“伦纳德爵士一直喋喋不休地谈到了那过时的废话，说人民的意志才是最明智的仲裁者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面对每一个新时代的那些挑战就意味着要抛弃过时的，曾几何时爱不释手的方法。在不列颠这儿却并非如此。”“我们总是滞后，墨守陈腐的体制。民主是某种适合过去时代的东西。对普选制和类似的制度而言，当今的世界是太过复杂了。无数的下院议员辩论来讨论去，却使事情停滞不前。”
在二十多年后，事情早已盖棺定论，但斯蒂文斯仍然如此评价勋爵：“在我看来，达林顿勋爵的许多主张在今天当然似乎是相当古怪的——有时甚至是不讨人喜欢的。可不容否认的是，那天上午在台球室内他对我讲的那些事情中却具有某种真理的重要因素。”（P187）
虽然当时英国的民主化已经进行了将近 200年，但贵族和普通平民之间依然等级森严。达林顿勋爵作为地位甚高的老牌贵族，对由平民选出的下议院十分鄙视（这让我想起了毛姆的一篇短篇小说《蒙德拉哥勋爵》，这位勋爵对下议院的一位来自威尔士的平民议员非常憎恶，因为对方总与他作对，他恨不得置之死里而后快，结果搞得自己也精神崩溃。对这类事情，毛姆下笔讽刺从来就是毫不留情的；石黑可就温和多了，但石黑采用的手法是反讽，看似在正面描写，实际上讽刺的意味已暗藏在文字之下，读者只需稍加体会便会心领神会了）。他对民主制度持有如此深的偏见，甚至倒向了纳粹一方，着实令人吃惊（从书中的描述来看，持这种看法的远非勋爵一人，有相当一批贵族也持同样的观点）。而勋爵早年就曾受到过法西斯思潮的影响，解雇了府内两名犹太女仆，从而引发了肯顿小姐的强烈不满。
早在在1923年3月的那次重要会议中（会议的主题就是讨论修改“凡尔赛条约”中对德国最苛刻的惩罚条款），美国参议员刘易斯就曾毫不留情地指出：“勋爵在此仅是位业余政治家，而当今的国际事务已不再适用于绅士型的业余爱好者。”而勋爵驳斥道：“我能贴切地理解你在大谈‘专业主义‘时所暗含的意思。这个词语似乎意指通过欺骗和操纵来实现个人的为所欲为。这个词语还意味着要将个人的贪婪和利益置于优先，而不是要看见世界充满良知和正义的强烈愿望。”（P95）他以为仅凭贵族、精英们的良好本能和愿望就能拯救世界。
在1936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勋爵甚至招来英国首相、外交大臣以及德国大使进行密谈（在此之前，他与德国大使里宾特洛甫早已成为密友），以消除英国首相和外交部对希特勒和纳粹德国的疑虑。这时，勋爵的教子——年轻的卡迪纳尔先生突然拜访，试图阻止事态的恶化，但他根本无能为力。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与斯蒂文斯进行了如下一段对话，彻底揭示了勋爵误入歧途的全过程：
	卡：“希特勒先生通过我们亲密的朋友里宾特洛甫先生，一直把勋爵当作马前卒来摆布，正如他摆布柏林本土的其他马前卒那般易如反掌，对此你丝毫也不怀疑吗？” 卡：“因为你不会好奇。你只是放任所有的这一切就在你的面前继续下去，而从不认真思考问个究竟。勋爵是位绅士，曾同德国人战斗过，而对战败的敌人表示宽宏大量和友好，这是他的本能。因为他是为彬彬有礼的绅士，一位纯正传统的英国绅士。看看那伙人是如何利用了这一点的，他们巧妙地利用这一点，他们把原本善良而又崇高的东西变成了另外一种——这东西他们能用来为自己邪恶的目的服务，你怎么可能连这一点也不曾注意到呢？” 斯：“对不起，我要说的是，我绝对相信勋爵准确无误的判断力。” 卡：“任何具有准确无误的判断力的人都不会固执地相信希特勒先生在莱茵省事件之后所说的一切。勋爵已经力所不能及了。当今的世界太邪恶了，根本不适于善良而又崇高的本能。”（P209-213）
最终事实证明，达林顿勋爵是完全地误入了歧途，成了纳粹的帮凶。英国的绥靖政策彻底失败，最终也未能幸免于战争。达林顿勋爵也因此而名誉扫地，甚至被当成了“叛国贼”。斯蒂文斯的人生目标——所谓成就感、自豪感、职业尊严——都因此成为了梦幻泡影。他的错误选择和盲目忠诚断送了的个人事业和人生目标。因此在战后，尤其是在这次旅行途中，无论遇到任何人，他再也不愿提及曾为达林顿勋爵效过力的经历——那个曾经让他引以自豪的事实。
同时，他还这样为自己开脱责任：“尽管时间的流逝已表明达林顿勋爵的艰辛努力是被误导的，甚至是愚蠢的，但怎能认为，本人对此应负责任呢？如果勋爵的生命和艰辛在今天看起来不过是可悲的浪费，那也不太可能是我的错。”（P189）这种做法不由得让人想起战后德国很多曾经的纳粹分子为自己开脱的说辞（他们辩解说只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执行命令，这些人可能算不上是战犯，但却难逃帮凶的嫌疑。反映这个问题最深刻的一部小说是《朗读者》）。
在莫斯库姆村与村民谈话时，他虚妄而含糊地说自己曾关注于国际事务，却不敢提达林顿勋爵的事；最后来了位卡莱尔大夫，他一眼就是识破了他的身份，只是没有当即戳穿，给他留有了一些面子。次日，当卡莱尔大夫送他回到自己的车上之时，对他说的那段话才真正道出了“尊严”的本质：
“哈里总是四处游荡，竭力游说每一个人关注某些问题。可实际情况是人们更乐意不受干扰。这儿的人确实都算得上具有政治良知。他们感到他们应该对这对那都持有坚定不移的主张，正如哈里激励他们去做的那般。可实话说，村里没有任何人想看到激烈的改变，即使这激烈的改变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益处。这儿的人只想不受干扰，安然无恙地过好他们平凡的日子。”（P197）
是的，真正的”尊严“就是人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就是人们有不受干扰而安安静静地过平凡日子的权利。斯蒂文斯由于他可笑的尊严观而放弃了个人思考和选择的权利，误入了歧途。而像哈里这类狂热的民主斗士，则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误入歧途。

（七）

随着达林顿勋爵的名誉扫地，斯蒂文斯人生的最大追求——事业的成功、自豪感和“尊严”都成了泡影，然而他的人生悲剧还远不止于此。他与肯顿小姐的关系无疑是他人生中的最重大的遗憾之一，未能对父亲尽孝亦是如此，这些都是他那可笑的“尊严观”的最大牺牲品。

在故事的开始，肯顿小姐的一封来信，勾起了他的无限往事。她又一次离家出走，并在信中写道：“我的余生在我面前展现的只是一片虚无。”他由此认为：“她的婚姻正一步步以破裂告终，这当然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此时此刻，她毫无疑问正在懊悔地思考很久以前做出的决定，这个决定现在已使即将步入老年的她处于如此孤独凄凉的境地。”（P44）而事实上，正是他的愚蠢才铸成了两人的悲剧。肯顿小姐毕竟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丈夫，真正在老年将步入孤独凄凉之境地的是他自己，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反讽。

肯顿小姐显然是非常怀念在达林顿府的那段时光的，她在信中还写道：“我曾是多么喜爱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那景色现在依然如故吗？在夏日的夜晚，那景色中总带着几分魔力，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我过去常常耗费许多宝贵的时间，就站在其中一扇窗户前陶醉于那景色之中。”“倘若这是令人伤感的回忆，那就请原谅我。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一次我们俩注视着你的父亲在凉亭前徘徊着，目光紧盯着地上，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丢在那儿的珠宝。”（P45）

故事写到这里，画面感极美。夕阳斜照，如水一般泼洒进每一间卧室高大的落地窗里，如箭一般刺破走廊中的昏暗。肯顿小姐的侧面在一扇落地窗前显出了一幅美丽的剪影。然而这样美丽的画面对应的却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故事。不久前，由于他父亲在草坪上为勋爵送茶点时跌倒，他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的能力衰退从而把他父亲从男副管家的职位降为普通男仆，他父亲由于不甘心服老，在草坪上徘徊，反复练习走路。这场面看了着实令人心酸。这种笔法符合石黑一贯的风格：“用欢快的语调描述一个悲伤的故事”，使得文字画面与故事内容形成了巨大反差，充满了张力，不得不承认，这一幕令人印象深刻。

实际上，他与肯顿小姐的关系在一开始是极不融洽的。当肯顿小姐第一次试图将花送进他的配膳室时，他说的话是非常尖刻的：“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但这不是一件娱乐室，我很乐意将消遣保持到最低限度。”（P48）然后，他便开会数落肯顿小姐像称呼一般仆人一样称呼他父亲，因为他认为他父亲就是他认为的那类“杰出的、有尊严的”男管家。从此两人便针尖对麦芒般地针锋相对起来，以至到了互不说话的地步。肯顿小姐似乎处处在找他父亲的“茬”，让他下不来台，但说实话，他年迈的父亲能力的衰退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肯顿小姐甚至向他说出了那句“至理名言”来警告他，他仍置若罔闻。直到他父亲当着达林顿勋爵的面在草坪上跌倒，使得勋爵不得不说出同样话来告诫他：

“这类差错本身也许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您自己必须认识到它们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如果说这种事情能够发生在草坪上，那么也就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P54-58，我想这句话可能才是贝索斯先生最喜欢的，也一定是每位老板最喜欢的。）

由于 1923年 3月的那次重要会议即将召开，任何差错都是不允许的，他不得不调整了他父亲的职责和工作，由此出现了以上他父亲在草坪上徘徊的一幕。之后，他父亲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恰好又是在那次重要会议期间病倒了，他却无暇照顾他父亲。他父亲去世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而他对肯顿小姐说的那番话，让人觉得他这种人简直就是冷血动物：

“肯顿小姐，请你不要将我父亲就在此刻离开人世而我却没上楼去看望他视为非常不近人情的行径。你应该清楚，我知道父亲肯定希望我能在此刻继续履行职责。否则的话，我觉得他会失望的。”（P99）

这种话我们听来是否感觉似曾相识呢？这不，大过年的，《新闻联播》里每天都在重复着类似的话；还有那位造潜水艇的，据说三十几年没有回家侍奉过父母。你可能认为服务于国家与服务于一个贵族是不同的，前者似乎更高尚些，但斯蒂文斯就认为服务于勋爵就等同于服务于国家了。其实，我无意谴责任何人，这只不过是每个人根据各自的理念对人生的不同选择而已。

照理说，他父亲已年过七旬，早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了。但他父亲与他一样抱有同样可笑而刻板的观念，认为工作至死才能算得上是“有尊严的”。他父亲临终前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而他同样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尽管伴着丧父之痛，但会议成功举办之后，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满足感和自豪感，他自我评价道：“1923年3月。那次会议属于那类重大事件之一，若它们降临在某人发展过程的关键阶段，则将会超越并拓展他的能力极限，不仅如此，在此之后他就具有了审视自己的新标准。”（P65）

“当我今天谈及 1923年的那次会议，特别是那个夜晚在我事业发展的过程中坚实地构筑了一个转折点时，很大程度上我是依据自己那相当肤浅的标准来决断的。尽管如此，倘若你认真考虑那天夜晚意外地施加在我身上的种种压力，要是我贸然认为我在面对任何情况时也许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了那种‘杰出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唯有像马歇尔先生——或许也可以包括父亲那样的人才配具有的，那你或许就不会认为我是自欺欺人。”（P102-103）

在会前召开的所有仆人的动员会上，他曾充满激情地演讲道：“历史将会在这个府邸里被创造出来。”可见他胸怀的使命感是多么强烈，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是整个欧洲的和平了。

（八）

随着时间的流逝，作为男管家的他与作为女管家的肯顿小姐由于工作原因需要经常交流，他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融洽起来。“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一起喝可可饮料的那些夜晚，尽管本质上仍属工作性质，可我们都倾向于为这类毫无恶意的谈话留有余地——我得承认，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大大缓解白天的辛劳所导致的紧张情绪。”（P149）也许正是在这段时间，他们之间已经逐渐产生了感情，只不过出于其愚钝刻板的本能，他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爱情”。

在 1930年代的一段时间里，由于达林顿勋爵受到了法西斯思潮的影响，决定解雇府内的两名犹太女仆，他虽然感到吃惊，但他从不会怀疑勋爵的决定。但这件事却给了肯顿小姐很大的刺激，他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严厉告诫道：“我请你别这么激动，并以与你身分相称的方式来规范你的言行。我们的工作职责不允许我们只顾及自己的癖好和个人感情，而是要遵从主人的意愿。”“如今的世界是非常复杂而又暗藏着危险的。有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所处的位置能够理解清楚的，比如说，有关犹太人的实质性问题。”（P141）

一年后，当勋爵意识到错误后，他代表勋爵去安慰她，并告诉她他当时对勋爵的决定也疑惑不解时，肯顿小姐却说：“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究竟是为什么你总要装假？”虽然他们不可能改变勋爵的决定，但事发当时如果他能安慰她，与她分担痛苦，至少不会让肯顿小姐感到孤立无援。

我认为这算得上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次重大“转折点”。肯顿小姐本来跟他一样，也是一心想成为一名杰出的女管家，工作也做得非常出色，两人其实是非常般配的。但这次事件对肯顿小姐打击很大，她对达林顿勋爵失去了信任。她反复强调想要离开，但没有离开，原因是“没有地方可去”。但我认为她对斯蒂文斯产生的依赖感也许是更重要的原因。

解雇犹太女仆后，肯顿小姐又招进来一位新女仆。由于其履历不光鲜，他不赞成，由于肯顿小姐的坚持，他不得不同意。在肯顿小姐几个月的调教下，这位女仆的工作渐入佳境。肯顿小姐就此调侃他说：“我已注意到你对职员中漂亮的姑娘们都抱着一种奇怪的反感情绪。你不喜欢雇员中有漂亮的姑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害怕受到诱惑？也可能是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是血肉之躯，他并不能完全自持？”（P147）我引用这段话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由于刻板保守的“尊严观”导致他总是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或者说已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这让他屡屡错失机遇，从而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转折点”。

随着旅途越来越接近肯顿小姐，他就越发不能抑制地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了。“实际情况是，我近来愈发热衷于沉缅于回忆往事。在仔细思索这一问题后，看来极有可能是那天夜里肯顿小姐未经邀请就走进我的配膳室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标志了一个重要转折点。”（P155）

正如他所说，那天夜里肯顿小姐未经邀请就走进他的配膳室，他碰巧没事可做而在读一本言情小说。肯顿小姐问他在读什么书，他就是不肯给她看，最后肯顿小姐一步步向他靠近，靠近到让他窒息的程度，并拿到了他在看的书。肯顿小姐看到后非常不解，说这不过是一本爱情小说，完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他却恼怒至极，厉声呵斥肯顿小姐让她离开。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羞愧和恼怒，他自有一套怪诞的理由：“正如海斯协会指出过的那样，任何以自己的职业为荣的男管家，任何矢志追求‘保持与其职位相称的尊严’的男管家，他们都绝对不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已‘没事做了’。”“任何身分的男管家在他人面前都必须潜心于自己的职责，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哪怕一会儿工夫他都不能被人瞧见将其工作扔在一旁，紧接着又仿佛将其职责视为哑剧演员的服装那样再次披挂起来。”（P158）

他不仅被肯顿小姐看到“没事做了”，而且还在看与工作无关的言情小说（虽然他自欺欺人地认为是在学习语言技巧），这是严重有损其“尊严”的行为，因此他恼羞成怒。我想还有更深的原因，他可能意识到他与肯顿小姐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足够亲密和危险的程度，这让他感到害怕，他觉得再发展下去会有损他的事业和“尊严”，会妨碍他的人生目标的实现。

这的确是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以后，肯顿小姐便与他渐行渐远了。她开始在休息日外出，他也感到心烦意乱，但这并未促使他采取任何改善关系的行动，只是听之任之。后来，肯顿小姐唯一的亲人——她的姑母病逝，当他把消息通告她时，在面对心情悲痛的肯顿小姐时他竟然都不会说几句安慰的话（虽然他事后想到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去做）。次日在见到肯顿小姐时，他非但没有安慰之辞，反而严厉地指责她工作中的疏忽。这让肯顿小姐对他失望至极，这几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即又一个所谓的“转折点”。（电影里砍掉了她姑母这段情节，我觉得很没必要。）

就是在那个 1936年某个夏夜——勋爵请来首相、外交大臣和德国大使进行密谈的重要之夜，适逢肯顿小姐的休息日，她外出回来后向他高调宣布：她要结婚嫁人了，希望他尽快批准她离职。他很客套地应允了，因为他要照顾最尊贵的客人，无暇顾及此事。之后，他到酒窖拿酒的时候，路过肯顿小姐房门口时又遇到了她（她肯定是在等他），她说：“对于我要离开嫁人的事，你就无话可说了吗？”他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已经给了你最诚挚的祝福。”。当他拿了酒回来路过肯顿小姐的门口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徘徊起来，他感到肯顿小姐一定是在哭泣（电影里把这段改成了斯蒂文斯由于心烦意乱而打碎了酒瓶）。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跨出这最关键的一步，匆匆赶回去侍奉那些尊贵的客人去了。

当客人渐次离去，他站在廊柱的暗影中，心中先是感到一阵失落和萎靡不振。随后，“一种切实的成功感涌入体内。”“我曾经历了一个特别难以应付的夜晚，在那个夜晚的前前后后，我已设法维护了‘与我地位相符的尊严’。”“在那一时刻，我曾确实像任何男管家所能期盼地那样紧紧地贴近了重大事件的中心，对此谁又能怀疑呢？”（P214-215）他认为自己又一次参与创造了历史。

在他自己看来，在其职业生涯中，1923年的那次会议和1936年的那次密谈，都是其事业成功的重大“转折点”，让他体会到了成就感和尊严感。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的是，恰恰在这两个关键“转折点”上，一次让他失去了父亲，一次让他失去了肯顿小姐。也可以这样说，为了事业，他牺牲了个人的生活和幸福。

但当事业最终被证明是徒劳无功后，他又不得不重新考虑那些“转折点”的意义了。“我明白我正变得过分内省，而且是以那种非常忧郁的方式。”（P168）

“或许我并不成完全清楚我当时所做所为的真正含义。我自己这一小小的决定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且那一决定注定使事态不可避免地朝着最终所发生的那种状况去发展。然而，我认为，当一个人得益于事后聪明并开始追溯往事寻找这类’转折点‘时，他便会惊异地发现这类‘转折点’无处不在。”（P165）

“如果总是在推测着在某一时刻所发生的事可能会导致怎样不同的结果，那又会是什么感觉呢？可能人们总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神经错乱。不管怎样说，谈及‘转折点’，听起来挺好的，但你仅仅可能在追忆中发现这类时刻。当然，今天当人们回顾这类事时，他们也许会找出若干在其生活中的确经历过的至关重要、极其宝贵的时刻；可很显然，在事情发生时，他并不会有这样的印象。在事发当时，肯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出正是这些显然微不足道的小事致使所有的梦想无法兑现。”（P165）

对此，石黑先生曾经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人生的悲哀之一便是它很短暂。要是你把它弄得一团糟，是没法重来的。”

（九）
如果说在旅行前，由于收到肯顿小姐的信，似乎使他产生了一点重续前缘、弥补上半生错误的飘渺希望的话，在与肯顿小姐见面后，这种希望就彻底破灭了。以下就是她与肯顿小姐会面时的对话：
	她：“我面前的生活并未展示出一片虚无。举个例子吧，我们正期待着抱孙子呢。” 他：“我知道等待我的不是一片虚无。我倒情愿等待我的是一片虚无。可是，啊，不，有的只是工作、工作，而且是更多的工作。” 他：“几年来我曾收到的你的那些来信，特别是那最后的一封信都趋向于表明你是——应该如何说呢？——很不幸福。你似乎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不曾幸福过。” 她：“这毕竟是事实，至今我已出走三次了。我现在的确爱我的丈夫。最初我并不爱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史蒂文斯先生，我曾经不过将此仅仅视为是让您烦恼的另一种伎俩罢了。可来到此地并发现自己嫁了人，这让我很震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很不开心，确实很不开心。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战争爆发了，凯瑟琳也长大了，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是爱我丈夫的。你和某人一起度过这么长的时间，你便会发现你已经习惯于他。” 她：“可当然，那也并不意味着偶尔不存在这种时候——特别是那孤独的时候——那时你暗自思忖，‘我对生活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啊！’而且你会开始构想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你曾经可能拥有的更美好的生活。总而言之，现在不可能让时钟倒转了。你不能永远总是对过去也许会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你应该认识到你与大多数人一样过得很好，或许还要好得多，那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他不禁暗自神伤：“她的那些话所暗含的意思已足以在我的胸中激起一定程度的悲伤。在那一刻，我的心行将破碎。”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那种曾经与肯顿小姐之间产生的亲密感情也许就是“爱情”，他们曾经互相爱慕和依恋，然而他却为了所谓的事业轻易地把它抛弃了。现在回想起来只能徒伤悲了。
无论如何，时钟不可能倒转，事情早已经无可挽回，他只能对她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对我们目前确确实实所拥有的感到心满意足。你真的不应该让任何更为愚蠢的想法使自己与你所应得的幸福隔离开来。”
当他送肯顿小姐去汽车站，汽车到站即将分手之时，他说：“我们也许将永远不再见面了，贝恩夫人，请务必照料好你自己。你务必尽自己所能使你和你丈夫在这些年过得幸福愉快。”（P220-228）
小说听到这里，电影看到这里，都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我几乎就要流泪了。一个人胸怀大志、饱含激情、兢兢业业、艰辛努力了一辈子，结果事业、生活两头都落了空，在错误的理念指导下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转折点”，这样的人生堪称悲剧。这又怎么能不使我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和处境呢？
比如，对于当年考大学这个重要“转折点”，由于志愿填报失误，进入了很不理想的大学，让我当时整整一年都很不开心。我偶尔也会想如果进入交大、同济、南大或者厦大这类的学校，自己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呢？还有就是谈婚论嫁这个重要“转折点”，当时经人介绍的第一个女友我就认为很合适，性格活泼外向，又同是知青回沪子女，与我有着差不多的背景和经历，同时还在政府机关工作。我们相识了几个月便开始谈婚论嫁，因为感觉很投机，更因为我已经在大学、单位住了10年宿舍，我实在太想有个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结婚后，很多问题开始浮现出来，性格上的不默契，情趣上的不契合，虽然我们从未激烈争吵过，但关系还是越来越冷淡。虽然我至今依然爱她，但她还是毅然离开了我。我在想，如果找一位贤妻良母式的妻子一起过日子，现在我还会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吗？
也许结果会大不相同，也许结果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更糟。正如书中所说的，“如果总是在推测着在某一时刻所发生的事可能会导致怎样不同的结果，那又会是什么感觉呢？可能人们总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神经错乱。”“倘若结果证实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不同于我们过去曾向往的那样，那么在无休止的回顾往事和责备我们自己的过程中我们究竟能获得什么呢？”“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对我们目前确确实实所拥有的感到心满意足。你真的不应该让任何更为愚蠢的想法使自己与你所应得的幸福隔离开来。”

（十）

在书的最后，他在海边的长凳上与一位退休的同行聊天，吐露了心声，也可以算是他对达林顿勋爵和自己的一生做的评价。最终他似乎在自我安慰中也获得了某种解脱。

他说：“达林顿勋爵可不是个坏人。他能有权利说他自己只是犯了些错误。勋爵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他在生活中选择了一条特定的道路，只是这条道路被证实是误入了歧途，可他至少可以这样讲，他毕竟做出了选择。而对我自己来说，我甚至连那一点也不能承认。我信赖勋爵的智慧。在我侍奉他的所有的那些岁月里，我坚信我一直在做有价值的事。可我甚至不敢承认，我自己犯过了些错误。真的——人须自省——那样做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

那人劝慰他说：“别总是没完没了地回顾过去，否则你注定要意志消沉的。总而言之，你现在不可能把你的工作干得像过去那般好。我们都完全不再处于精力旺盛的青年时期，可你必须持续朝前看。你必须自我解脱。夜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部分，你能够双腿的搁平来休息了，而且要享受人生。那就是我如何看待人生的。”（P231）

最终他认识到：“对众多的人而言，夜晚是一天中最令人愉快的部分。那么，也许他的忠告就存在着几分道理，我应该停止过多地回顾过去，应该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而且应尽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时分。倘若结果证实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不同于我们过去曾向往的那样，那么在无休止的回顾往事和责备我们自己的过程中我们究竟能获得什么呢？”

“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除了最终将我们的命运交给那些处于这个世界之中心地位，而且雇用我们为之服务的伟大绅士去掌管，便几乎别无选择了。那么，自寻太多的烦恼去考虑为了掌控你的生活使之归于正道所能够做的，或者不能够做的，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的确，像你我这样的人至少力图为一些算得上实实在在又有价值的事做出我们微不足道的贡献，这便足够了。如果我们中的某些人，为了追求这种报负而准备在生活中奉献出更多，勿庸置疑，无论其后果如何，那本身就是值得骄傲和满足的。”（P232）

对于他最终的观点，我们还有必要质疑吗？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把你我这样的人放到与他同样的环境下，我们会比他做得更好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人生中真的会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机会吗？即使有，我们也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世俗观念的影响和压力，从而作出并不是那么好的选择，这种事例比比皆是。那么，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过去铸成的错误呢？是沉湎于过去而耿耿于怀，还是立足当下、满足于眼前已有的，并以积极的态度过好未来的日子呢？答案显然是不言自明的。

在这里，石黑还是提出了他另一种一贯的观点，那就是：即使你没有选择，或者即使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但你一生中曾经有过雄心抱负，并为此竭尽全力，即使最终的事业和人生都是失败的，这种努力本身也是值得自己骄傲和满足的。这种观点在《浮世画家》里也明确表达了。（这也可以认为是一种人生境界，我姑且称之为“绝美”吧，我想以后有时间还想对这个话题再做进一步的探讨。）

这部《长日留痕》与石黑前两部小说（《远山淡影》、《浮世画家》）文风很不一样，前两部以日本为背景，文字风格也偏近日式风格，清新淡雅，比较易读。而这部《长日留痕》则显示出了纯正的英伦范儿，无论人物、背景、对话和心理描写，语言句式都非常英国化，初读起来感觉有点饶舌费解，但细细品味却很有味道。尤其是主人公斯蒂文斯在啰啰嗦嗦地讲述他的那套“尊严观”时，但细想之下，这种话和思维方式出自于一位刻板保守之英国男管家则再合适不过了。

我意识到我对电影谈得太少了。说实话，对这样一部主要以回忆构成且偏向于意识流类型的小说而言，改编成电影的难度还是非常大的。影片基本遵从了原著，做了一些删改（前面我已经提到过一点），但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要推迟那次会议的时间（从 1923年以迟到了 30年代）以及去掉了肯顿小姐的姑母那部分。还有就是，开场就进入了那次会议，没有铺垫，一下子出场的人物又太多，让人有点眼花缭乱了，如果没看过原著的，估计开场部分是很难看懂的。还有，尽管都是大牌演员，演员表演得也很出彩，但是由于大段的心理活动很难用动作表达，因此表达的深度比不上原著。最突出的就是他与肯顿小姐之间的关系，戏剧化的效果明显逊色于原著（至少在我看来，他与肯顿小姐一开始的对立似乎并不怎么像小说里那么尖锐）。但电影对故事结局的改编还是比较成功的，他与肯顿小姐会面后，然后到海边漫步、坐在长椅上谈话（替换了那个虚构的退休同行），而且最终两人分手时的场景拍得还是很感人的。在电影的最后，斯蒂文斯回到达林顿府，一只鸽子飞进了客厅，他与新主人一起抓住了鸽子并把它放飞到户外，以此寓意他获得了新生。电影的最大优势就是，使我们有机会亲眼目睹了这座壮观的英国式庄园——达林顿府邸，从而对故事的场景有了一个更直观的感受。

最后，非常感谢🙏 有毅力和耐心读到这里读者，祝你们此生好运！！

—— 於公元 2019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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